星期六, 十月 28, 2006

和番的姐妹

(一)小瑛

椰子在南卡时,在本系读硕士学位的北京姑娘小瑛和学校一位教授拍拖。小瑛身段优美,面目姣好,唇红齿白,性格开朗。教授为波兰裔青年,高大英俊,聪明勤奋,待人彬彬有礼。

有一天,小瑛表情严肃地向椰子咨询:"你说我应该嫁给他吗?"

哇!都已经谈婚论嫁了。这东西椰子可不是专家。你想想,椰子一共只结过一次婚,对象是咱国内自产的椰婆;结婚前也只拍过一把拖,对象当然还是椰婆。就凭这点儿经验去给人家要和番的人出谋划策,那岂不是要误了人家的大事!不过,既然被问到了,就只好硬着头皮充充数吧!

"你们,你们彼此都了解得很全面,是吧?"

"是啊,我们都已经拍拖三年了,互相算是有相当的了解了。"

"我听说,是听说,这里有一个文化差异的问题。"椰子搜尽枯肠想找一个恰当的表达,"就是说,你们在以后的生活中,除了要解决一 般夫妻之间人人都会遇到的那些问题外,还要处理这个额外的文化差异的问题。所以,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椰子相信小瑛早就从别人那里听过这个陈旧的理论,因为没有看到她有犹有所获的表情。她只是淡淡地一笑。

两人后来结了婚。小小的教堂里挤了七、八十号人,以番方的为主,"娘家"客人也就十来个吧。新郎新娘神采飞扬,一切看好。在我离开南卡时,一个由他们的结合而产生的新生命即将问世。

三年之后,一位南卡朋友来纽约,谈起了小瑛。

"离婚快一年了,"朋友说,"孩子送回北京父母那里去了。"

(二)范妮

范妮是椰子过去的同事。

范妮两岁时随父母由广东的台山来美。父亲做餐馆,母亲做衣厂,在中国城呆了一辈子,一种典型的老侨生活方式。在这种环境下,范妮自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台山话。

范妮小巧玲珑,典型的广东女子的模样,虽然比椰子大好几岁,但看上去绝对比椰子年轻。

一天,一个高个子来到办公室。当时,椰子刚到公司不久。

"理查德,我的丈夫。"范妮把高个子介绍给椰子。

真没想到,小小范妮嫁了这么大个丈夫,外表上可真是不匹配。理查德是意大利血统的美国人,美术家。

范妮后来离开了公司另有高就。但是十几年来,差不多每隔一、两年就会在这样或那样的社交场合见到范妮夫妇和孩子们。看得出来,他们的婚姻是成功的,他们的家庭是幸福的。

范妮有一次透漏,她一直在用最大的努力使她的两个男孩儿了解中国文化。在家里,她尽量和他们讲中文(台山话),以致于孩子们都听得懂,也能作简单的表达。她也曾把孩子们送去中国城的业余中文学校,孩子跟她抱怨说在那里不被大家认同。

"这里毕竟是美国呀!我想,你做得够多了,这种事情大概只能随其自然,勉强不得。其实,从两个孩子的气质上,我可以看到你努力的结果。"椰子说,"还有,从这些事情也可以看出理查德对你和你的文化背景的尊重。"

(三)雪儿

和番不一定要嫁过去,这年头,找个男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啥都同,就是没有结婚手续,没有结婚证书,人们管那叫同居,和嫁过去差不多。

刚到纽约时,椰子曾业余在一家餐馆工作过三个月,做的是"外卖小弟"之职务;雪儿那时则在那里做"侍者小妹"。

雪儿是个真正的美人坯子。椰子不是盗跖他大哥柳下惠,见到特别特别美丽的女人时眼睛会顿时一亮。可惜,这种经历至今也就三、五次而已。初见雪儿就是其中的一次。

雪儿学的是电影专业,在国内和某大牌是同班同学,在美国拿了个硕士学位,眼下在找工作。

每天下班前,一个酷似著名大导伍迪艾伦的中年人就会来到餐馆,坐在靠柜台的地方慢慢地喝杜松子酒,然后带着雪儿离去。雪儿说,那是她的男朋友,虽不是伍迪艾伦,但也是个职业艺人。

"我和他经济上分得很清楚的,住在一起而已。"雪儿说。

一段时间后,"伍迪"不见了。雪儿没跟别人说什么,也没人问她。大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天晚上下班,在餐馆的门口要分手时,雪儿突然说:"椰子,你送送我好吗?"

说真的,椰子当时不敢直视那目光,趁着一贯的做人原则还占着上风之际,故作镇静地说:"哎呀,真对不起,地铁不是一个方向,南辕北辙,怎么送?"

(四)美娜

某一年的暑假,一对留学生夫妇从小岩城来纽约打工,租住在椰子家隔壁。听说我们是长春人,就问:"你们认识美娜吗?"

"美娜?你是说王美娜吗?认识。"王美娜是椰子熟人的女儿,朋友圈子中常常谈及的著名才女。

他们当时没再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大家熟悉一些了,他们才讲了美娜在小岩城的故事。

美娜靠着托福和吉阿姨的高分告别了新婚的丈夫小凯来美读书,同时做助教。一年后,小凯来美团聚。小凯不争气,试着考两次托福都不过关,只好呆在家里吃软饭。久而久之,夫妇感情告急。在这种状况下,美娜与其办公室室友印度籍研究生阿南德之间逐渐发展出了一种非常的关系,以致于后来乾脆几天不回家,住在阿南德那里。

小凯万般无奈,在一个夜晚鼓起勇气去敲阿南德的门。很久没有人应门不说,突然竟有警察出现在背后。

"有人告你骚扰他人!"警察喝道。

"我老婆在这里,我要叫她回家。"小凯说。

"他是你丈夫吗?"警察问刚从房门探出头的美娜。

"不是!"美娜斩钉截铁地说。

天已很晚,警察无法查清谁在撒谎,倾向于相信沉稳笃定的美娜,而不相信气急败坏的小凯,于是就粗暴地把小凯推上警车,带到局子里过了一夜。

老椰子
2000年10月于纽约

星期一, 十月 23, 2006

闲话土豆

(一)

土豆,学名马铃薯,还有个外号山药蛋,可是在椰子的家乡东北,就叫土豆。

土豆在东北是一种很重要的食物,象白菜一样,是用来做百姓餐桌上的家常菜的。主要的土豆家常菜有土豆炒白菜、土豆炒青椒、土豆炖茄子、土豆炖豆角、土豆烧牛肉、炒土豆丝儿。最高档的土豆菜肴可能就是拔丝土豆了。

土豆丝儿也可以先用热水烫熟,在冷水中冷却后,参加到凉菜大拼盘之中,自成一色、一味。

土豆片儿还可以放在平底锅(不必放油)和擦乾净的火炉盖子上烙熟,是所谓烙土豆片儿,算是小吃。

整个土豆煮(烀)或蒸熟后,剥皮捣碎可拌酱吃,叫土豆酱。

把整个土豆放在火炉篦子下面或农村灶坑的热灰里焙熟,剥皮吃,叫烧土豆。

土豆还可以用来制作粉条、粉皮等淀粉制品。当然,大家在吃猪肉炖粉条或凉菜拉皮时,很少会想到土豆。

到了洋人的国度,见到麦当劳有炸土豆条儿;而捧个土豆片儿口袋,捏着罐儿可乐的人,随处可见。

不过,土豆不能和东北的酸菜一起来做菜,那样土豆会很硬。有句东北俗语:土豆炖酸菜--硬挺。

不过,土豆吃多了会烧心、吐酸水儿。

土豆生出的芽子有毒,万万吃不得。

(二)

土豆不光可以用来吃,它还有许多其他用途。

土豆的主要成份是淀粉。淀粉除了食用外,当然还有许多工业用途。

椰子小时候,手要是不小心烫伤了,妈妈就会切一块土豆给敷上。对轻度烫伤,这方法绝对有效。

我注意到一些女性为了面部的皮肤细腻美艳,用些黄瓜、香蕉之类往脸上乱贴。我估计贴贴土豆大概也有帮助。有心人不妨试试。这玩意儿,就算贴不好的话,也决贴不坏的。

某一年,一位青年想报考吉林大学的研究生,所在单位根据规定不让考,不给出具证明。情急之下,该青年用土豆刻公章,假造证明,考上了吉林大学的研究生。

土豆还能用来骂人。说某某人“象个土豆”,等于说他其貌不扬,圆不隆冬的,皮肤也不好。

(三)

椰子却和土豆算是很有缘份。

从会吃东西起,就一直经常吃土豆。许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吃了多少土豆。

从能干动活儿起,就每年秋季参加为自家“搞”冬储菜。一般是在街上排队买白菜和在单位里领分给的土豆。一年又一年。

除为自家外,在电信局当学徒工时,以及在吉大当工人和教书匠时,曾多次在秋季里被派去农村给单位“搞”土豆。 “搞”回土豆好分给大家。

当兵时,椰子是冬储菜管理小组成员。冬天,一个月有四、五天在菜窖里和白菜、土豆在一起。这是个美差,比参加日常训练轻松自在多啦!

椰子也种过土豆。土豆的身上,有一些小坑儿,英语管它们叫“眼睛”,其实是用来长芽子用的。把土豆切成数块,每块上要有一到数个小坑儿,就是土豆种。

(四)

土豆给我的一次最深刻的教训是在刚上大学时。

一天,椰子全班去八舍前的菜窖运土豆。成麻袋的土豆,力气大者两人抬一袋,力气小者四人抬一袋,往菜窖里运。干着干着天就要黑下来,椰子心急,想以身作则鼓励大家加快速度早收工,忘了自己已有两年四体不勤了,就一人扛一袋,结果扭伤了腰。

这个腰伤后来又在其他劳动和运动场合加剧,一直跟随椰子许多年才稳定下来。最严重的时候,是整天卧床不起,吃了不少的苦头!

(五)

土豆的故乡在南美洲的高原。在欧洲人来到美洲之前,当地印加族印第安人种土豆的历史至少已有两千年。

四百多年前,西班牙流氓皮萨罗以欺诈手段征服了秘鲁的印加人。一五三八年,一个西班牙人成功地翻越了安第斯山脉,在高原地区发现了作为当地人主食的土豆。这是欧洲人第一次看到土豆。

当时,苞米是秘鲁的基本主食。但是在高寒山区,苞米无法生长,土豆便取而代之成为主食。作为一种农作物,土豆在那时品质和产量都不高。

西班牙征服者们起初对土豆并不重视,充其量只是把通过结冰乾燥(印加人对土豆的传统处理方法)的土豆用做备战防荒之物,平时不食用,当然也没考虑到传播。

(六)

是谁在什么时候把土豆传到了欧洲呢?由于当初土豆地位不高,史无明载。后来,土豆的地位提高了,人们便来争这荣誉,于是就有多种版本的说法。

一般认为,是在土豆被发现的四十多年后的一五八零年到一五八五年间,由一个西班牙游人将土豆带回西班牙,然后传到意大利,再然后于一五八八年传到维也纳植物园。

但是,德国人不同意这一说法。他们认为是一个名字叫法兰西斯·杰克的德国人在一五八零年带土豆回来的,还为此造了个雕象。

还有许多人持第三种说法。这些人认为土豆的传播者和烟草的传播者同为瓦尔特老李,说他先在他位于爱尔兰的自家地里种植,直到一六三三年左右才传到英格兰。

不管怎么说,土豆应是在十六世纪末传到了欧洲,然后传遍了全世界,包括中国。

(七)

和西红柿一样,土豆最初是被当做奇花异草而不是食物而引进欧洲的,所以在引进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默默无闻。

许多人为土豆的推广做出了贡献。有人著书为文介绍土豆,有人精心栽培提高土豆的质量和产量。

一个法国王后曾把土豆的花戴在头上,宣传它。

普鲁士国王福雷兑克一世把土豆种在宫殿的地上。他的孙子则处罚不种土豆的人。

经过了许多代人的努力,今天,土豆已经成为人类的最重要的食物之一,食用量仅次于小麦、稻子和玉米(苞米),居第四位。

世界土豆的年总产量为两亿七千五百万吨。中国的土豆产量仅次于俄国居世界第二位。事实上,俄国、中国、波兰、印度的土豆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一半。

在中国,几乎到处都有土豆的踪迹。从东北、内蒙到华北、甘肃,甚至在贵州的高原地带,你都可以找到盛产土豆的区域。

(八)

土豆的种植和田间管理比较容易,又不怕寒冷,但却免不了病虫之害。一种叫“土豆枯萎病”的病害在一八四五至一八四七年间扫荡了英伦群岛并在爱尔兰造成严重饥荒。一八四六年由于土豆收成极坏,爱尔兰有一百万人人死于饥饿。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爱尔兰土豆大劫”。

“爱尔兰土豆大劫”的发生说明人类对土豆已有了很大的依赖性,病虫害的防治至关重要。

后来,有一种吃土豆叶子的害虫从美洲传到欧洲,对土豆危害极大。但是,由于已经有多种防治虫害的措施,所以没有造成重大损失。

(九)

自然灾害中的涝灾对土豆伤害也非常大。一旦田地被水浸泡,土豆极难继续存活下去。

记得当年在乡下时曾在水泡的田里抢收未长够大、皮还很嫩的土豆的情形。田里一片汪洋,拉拉蛄(蝼蛄)、地老虎(白胖白胖的虫宝宝)、蚰蜒(类似蜈蚣而小)之类的土下居民在水面挣扎,蚂螂(蜻蜓)、蚊子、小咬儿(小如芝麻,抱成团儿飞舞,咬你一口,起个大包,比蚊子还凶)在水面上方飞翔。偶尔有只沙沙虫(一种蝗虫,翅膀里面呈红色,展翅可见)飞过,沙沙作响,年轻人就说:

沙沙虫,沙沙虫
七月打,八月红
小豆开花绿豆成

可惜,沙沙虫的翅膀还没有红呢,小豆没有开花,绿豆也没有成,土豆当然也没有成,又被水淹了。不过,这些小土豆抢出来还可以吃(而且还特别好吃),留在田里就会烂掉。

鉴此,土豆最好不要种在易涝的低洼田里。

(十)

土豆跟人类的关系如此密切,一定要歌颂一下才好。可惜盛产诗人的时候,土豆还没到咱中国来。那只好模仿前人,造一首诗吧:

土豆耐高寒
又名山药蛋
劝君多种植
此物能当饭

老椰子
2000年9月于纽约

终生朋友

几天前,迪娜发来一个长长的伊妹儿,告诉我说,明年她就能拿到 MBA了。她还仔细地谈了她家的情况,从她爸爸准备再婚的问题到她女儿安娜应不应该参加某个考试的想法。好几个月没联系了,她似乎想把这几个月她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当然,椰子家的事,包括椰仔的前途等等也在她的关心范围之内。

认识迪娜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初。在美、加游荡一大圈后,我选择在纽约过一段安定的日子(没想到,这一安定就是十二年!)。要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要找住处。朋友介绍说,这里化学系的博士生迪娜是个二房东,可能有一间空房。于是,我就给迪娜打电话。哇,原来竟是长春老乡。没太多的罗嗦,就基本上定了下
来。最后谈到房租。

“这房租嘛,你前面的人一百七,你也就一百七吧?”迪娜爽快地说。

“我给你一百八吧!”我说。

迪娜没再说什么。

迪娜有个老实巴交的丈夫,河北人,读数学专业;还有个刚出世的女儿,叫安娜。迪娜聪明、干练,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都被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在这套五睡房的单元里,还住着另一对化学系的留学生莉莉夫妇。

一个屋檐下住久了,大家就成了好朋友。我独身一人,生活上一般是穷对付,经常是做一锅饭就着咸菜可以一周不吃别的,当然除了啤酒。见到这种情况,他们两家做了什么好菜时总是想着叫我一声。当年的鬼节,我在曼哈顿遭到地痞无赖的抢劫和攻击,心情不佳,他们两对夫妇坐在我的房间里一直陪我到很晚。

一天,迪娜请我去吃她做的红烧鱿鱼。正吃着饭,她突然问我:“当初谈房租的时候你为什么自己加价?这种事情只应是讨价还价呀!”

“有时候很难说,”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鱿鱼,“你看,我这不是正在往回捞吗?”

一九八九年五月,椰婆和椰仔来了,我们搬出去一个街口远,不再是室友,但还是近邻,经常互相走动。后来大家都离开了学校,迪娜一家去了康州,莉莉一家则去了新州。大家来往少了,可也没有长时间的间断。这种朋友,我想就应该叫做终生朋友吧!

终生朋友不一定是过从甚密的朋友。这样说吧:如果你有一个朋友,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们分别多久,你们的联系、你们的共同话题可能会因地域和时间的因素而减少,但他(她)始终会记得你、关心你、信任你,有时会希望和你交流、和你同乐同悲,那么,你的这个朋友就是一个终生朋友。

老椰子
2000年9月于纽约

刘叙华老师

(一)

九七年夏,我回长春探亲,到家稍事休息,就赶到刘叙华老师家里去探望。此时的刘老师,坐在轮椅上,能够动作的肢体只有一只手臂。在他太太司徒老师对着他叫出了我的名字后,他端详了我一下,立刻握住我的手,就这样一直握着;脸上布满了笑容,就这样一直笑着。

“他肯定是认出你来了!系里平时也有人来看他,他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他肯定想起你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司徒老师流着泪说。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悲伤和酸楚,我的心在呜咽!一个如此充满智慧的头脑,一个如此勤奋努力的科学家,在硕果累累的事业的颠峰时期,居然遭此横祸!这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回想三年前,九四年夏,我第一次回长春探亲,当时是计算机所所长的刘老师和系里设宴招待。席间,刘老师告诉我他下学期要给本科生上两门课:离散数学和概率论。当我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要为本科生讲这么多基础课时,他神秘地说,我儿子在那个班,别人讲我信不过呀!这就是刘老师。超乎寻常的直率是他的一个重要的性格特点。我想,大多数人即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嘴里却不会到处这么说,尽管有半开玩笑的意思。

“那这回我是不能给你助课了!”我说。许多年前,刘老师给八零硬件和八一软件讲离散数学时,我是他的助教。回想起往事,大家都有那么几分高兴、一丝感慨。

后来听说,刘老师就是在我回美后不久倒在了概率论的课堂上。过度劳累引起的脑出血无情地残害了的他!

(二)

司徒老师对我说:“刘老师对你们七七、七八两届有特殊的感情。”

这是事实。刘老师为什么对七七、七八两届有特殊的感情呢?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当时正常教育制度刚恢复,刘老师等优秀中年教师还是主要集中在本科教学第一线,和我们有较多的课堂接触,大家比较熟悉。后来研究生招的越来越多,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第二个原因可能是由于这两届学生的特殊性。

文革硝烟弥漫的三年,所有的学校都停摆;随后的七年,大学共招了六届工农兵学员。于是,社会上积累了一批本来该上大学的青年。七七年恢复高考,这些人中的一部份有幸坐上了末班船。所以,七七、七八两届学生中,有一大部份是这种人。 而应届中学毕业生由于上述这种人参与分大饼,竞争当然比在正常情况下困难,出线的比例当然比在正常情况下少。

这就是七七、七八两届学生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在一个班中,年龄最小的和年龄最大的可相差十几岁。这种结构可能还有许多其他特点,这些特点可能有好的一面和有不利的一面,但有一点,那就是:大家都学习努力。刘老师对文革深恶痛绝,对学习、工作认真刻苦,也许因此,他对这些学习努力的文革副产品有些偏爱。

开始敲这段文字时我刚刚放下电话。电话那一端是在路易斯安那大学任教的同学陈建华,她刚从国内回来。

“在国内,我给司徒老师打了两次电话。”建华说,“刘老师还是那样,维持着而已。不过,有个好消息,就是他儿子已经出国读书了。”

我知道建华一直在帮助刘老师的儿子、在科学院读研究生的刘冷凝联系美国的大学。现在好了,功德圆满。

建华所做的,是一个学生对恩师的回馈。她替我们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三)

“他平时最爱讲话,可惜现在什么也讲不了!”司徒老师说。

刘老师不仅爱讲话、会讲话,他更敢讲话。

他讲话逻辑精密,用语遣词恰倒好处;他的讲话经常妙语连珠,致使许多言论被大家广为传播。我想,这应当与他的深厚的数学和逻辑学的修养,以及涉猎甚广的阅读习惯有关。然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敢讲话。

“你说了1+1等于2,就不允许人家说1+1等于1,这不是百花齐放!”刘老师在一次由系学生会组织的公开演讲中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这种说法还是非常犯忌的。

终于有一次,在他于某高校进行类似讲演后,被该校文科一些“左派”教师一状告到吉大校党委。好在这已不是文革一棍而棒杀人的时期了。

邓伯教导我们说:“不管白猫、黑猫,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在离散数学讲义的谓词逻辑部份,刘老师把邓伯的这句话引为例子进行形式化描述。在给八零、八一上课讲到这个例子时,刘老师不无得意地指着坐在后座上的我,对学生们说:“问问你们的答疑老师,我给他们上课时就用这个例子,那时小平他老人家还没有解放呢!”

后来这本教材被选为全国统一教材,要出书。有个外校的审稿人试图去掉这个例子,刘老师执意不肯。就这样,这个例子被永远地保存在那本书中了!

(四)

从刘老师家出来回家的路上,心里非常沉重。

对于我个人来讲,刘老师是一位可敬的老师,同时又是一个诚恳的朋友。相处十几年,他为我做过许多事,其中包括在我受到委屈时挺身站出来为我讲话。这种事情是难以忘记的。

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北京一家宾馆为我写了一封两页的出国推荐信。我记得当时我们有这样一段对话。

“刘老师,我是个讲师,你怎么写成了助教授?”

“中美教师职称存在着一一对应关系。”刘老师似乎还在讲数学,“中国的的讲师就是美国的助教授。”

一句普通的问答,八七年到九七年,十年过去了,言犹在耳。

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对于刘老师在学术上的建树和更全面的评价,我这支笔是不胜任的。这篇短文完全是发自感情的随意之作。我想,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刘老师的朋友和学生,都不会因为他丧失了工作能力乃至包括正常思维在内的许多基本行为能力而逐渐淡忘他。

刘叙华老师是一个卓越的人,他是一颗耀眼的星,在他病倒前的二十年放射出了最夺目的光华。他是吉林大学的骄傲!

老椰子
2000年8月于纽约

星期日, 十月 22, 2006

二连事件

(一)

一九七三年一月,椰子在山海关老龙头的新兵营受训。那时的老龙头,可不是个观光胜地,而是我们团的军营,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

新兵的生活紧张而单调。不料某一日,忽然传来个惊人的消息,顿时成了饭间操后的热闹话题。说是:驻在绥中的我团一营二连出了大事-有人动枪杀了人了!一时间风声鹤唳,好不紧张!

国人喜爱亡羊补牢,我军自不例外。出事后,思想教育之外,武器管制立刻严格起来,连我们新兵手里共用的那几杆没子弹的步枪,从此也给看得牢牢的。

官方并不通告事件的经过,而新兵营又消息闭塞,所以直到一个月后椰子被分配到也是驻在绥中的五营营部当差,才了解到事件的梗概。

(二)

在椰子那个时代,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动手打架一般是要给个处份的。处份包括:警告、严重警告、记过、记大过,等等。处份记入档案,跟你一辈子。

背个处份意味着甚么呢?那没入党的人八成就入不了党了。入了党没有提干的就没法提干了,而许多人是希望提干的,主要是农村兵(跟哪来哪去的政策有关)。好,不提干就得按时复员。一个不是党员又背个处份的复员战士,找工作、找对象甚么的都要吃亏,影响一生。

就是这么一种因果关系。因此,当兵的都谨守这个界线:吵架可以,动手可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年轻人气盛,有人就不小心越过了这界线。

(三)

却说二连有一个湖南祁东兵(简称阿南),七零年入伍;又有一个湖北孝感兵(简称阿北),七一年入伍。

忽一日,阿南和阿北因细故发生争吵,竟不自主地越过了界线,以老拳相向。战了不过几合,就被战友分开了。

指导员闻之,龙颜大怒,一人给赏了一个处份。

阿南和阿北事后愧悔莫及,一起去连部求情。连长似有松动,指导员执意不允。军中无戏言,成命难收。

阿南和阿北此时已同病相怜,化敌为友,两腔怒火都是对着指导员。夜深人静时,两位好友一 起磋商,两颗忿怒的心生出同样邪恶的念头。

(四)

我们团是海军航空兵的防空部队,主要武器是用来打飞机的家什。但据说是接受兄弟部队在韩战被空降兵袭击的教训,每人都配有轻武器。

轻武器配备当时是这样的:干部(军官)配手枪;战士(士兵)中班长和副班长配冲锋枪,普通战士则配半自动步枪。就是说,一个班有两支冲锋枪。

这冲锋枪的长弹匣可压三十发子弹。在椰子那年头,这玩ㄦ意可是挺凶的。椰子两年后熬成个副班长,拿冲锋枪打靶,打点射,打连射,还真是挺销魂的!

书归正传。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已准备十足的阿南和阿北爬下床来,轻轻地从枪架上取过两支冲锋枪,又挂上装满弹匣的武装带,向连部走去。

(五)

二连连长被夜半的敲门声警醒,听出是本连战士在叫门,披衣起床开门。

阿南以冲锋枪逼住连长,阿北则端枪箭步冲进卧室,直取指导员的床。不料床是空的。指导员在哪里?

这世界上的事就有这么巧的!孔子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说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使该发生的事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不发生。

那天晚上,恰好指导员的老婆来队探亲,乘的是夜车,指导员接车后夫妇直接住进镇上的招待所。这事只有连部几个人知道。

阿南和阿北计划的第一步就这么破产了。但是他们没有伤及别人,在连长的喝骂和苦劝声中,怀着仇恨和凶器,义无反顾地冲出连部,冲出军营,消失在夜幕中,走上了逃亡的不归路。

(六)

清晨,一列北上的列车缓缓驶进锦州车站。车站上有一种异忽寻常的紧张气氛。三五成群的军警,推开排队上车的旅客,走进每一节车厢。

突然,在站台另一侧的车窗中,两个全副武装的海军军人飞身跃下。但他们很快就被发现和追赶。

锦州女儿河一带有个不大的土山,在人们的眼里它一点ㄦ也不起眼。可是,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八日,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战斗!这是一场甚么样的战斗呢?

远远围观的百姓说:哇,邪了,陆军打海军!

负责指挥围捕的市武装部长回道 :不,是解放军打反革命!

(七)

阿南和阿北伏在山顶。冬日的山顶光秃秃的,不好掩蔽。

山脚下包围着陆军(野战军和地方部队)的神枪手、民兵和警察。

除了高音喇叭的劝降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是谁,不知是谁放了第一枪!这一枪打破了寂静,冲锋枪的连射随即跟进。

一个民兵倒下了。又一个武装部干事倒下了。

山脚下发出了比两支冲锋枪强大百倍的火力。枪声如暴风骤雨,山顶上尘土飞扬。

不足一分钟,一切归于沉寂!

(八)

阿南被当场击毙,死相很惨。

阿北重伤,经过救治康复,投入设在青岛的监管所。

没管好兵,出了这么大的事,二连连长、指导员责任第一,脱军装走人。

我们全团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武器、弹药长期严格管制,弄得大家极为不便,直到椰子退伍离队那天仍然如此,不知后来如何。

一个在越南战场和美国机群多次交手、大有斩获,并在敌人B-52的残酷报复下自卫成功的英雄团(在七个月十三天的时间内,作战51次,击落美军飞机28架,击伤31架,己方阵亡干部1名、战士6名),让阿南和阿北坑的好苦!

团长不止一次怒骂道:他妈的,这两个小王八犊子!

虽然以后大家慢慢地不再谈论这件事,可是,阿北还没有死,于是故事还没有完。

(九)

两年后的一九七五年初,椰子奉调到团部当差,有机会参加了只有团部机关和驻山海关的连队参加的对阿北的公判。

两位身长面大、体格魁梧的警卫连战士将相对显得矮瘦弱小、且因久住监牢而面色苍白的阿北押进会场。阿北身着整洁的军装,面对着听众。

会场肃静。

审判长宣读:罪犯某某某,男,二十二岁,湖北省孝感县人。该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自幼好逸恶劳、入伍后拒不接受思想改造。。。现宣判:对叛国投敌、拒捕杀人犯某某某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警卫连的两位战士应声扯掉阿北的领章、帽徽,将头压低四十五度。

叛国投敌是怎么回事?投谁?大家都猜想他们是要躲到山里打游击去。后来知道,答案是:往北跑,还不是去投苏修?

审判长继续宣读:现在,将罪犯某某某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老椰子
2000年1月于纽约

怀念董文泉老师

【这篇去年写的文章是写给吉大校刊的。多数校友大约读不到校刊,所以贴在这里,在董文泉老师逝世近两周年之际,和大家共同缅怀这位逝去的长者。】

去年九月底,偶然在电话中问起化学系校友曹光是否全家都能参加十月三日在新泽西的聚会(欢迎刘中树校长率团访美以及庆祝海外校友会成立两周年)。曹告诉我,其妻董蕙瑾因回国奔父丧而不克与会。蕙瑾是董文泉老师的女儿。这个消息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了!以董文泉老师的年纪,应正是充份发挥经验和智慧的时候,可是他却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和惋惜!

我和董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九八七年三月底,当时我们碰巧一起在北京外语学院分别办理赴日和赴美的出国手续。转眼已是十多年了。不久前,曹光曾提及拟请其岳父访美小住。我乐观其成,打算届时前去拜访,岂料这个愿望竟永远无法达成了!

董老师和我并无直接的师生之谊,也不曾同系共事,但是由于专业接近,在八十年代中期,我们有过许多接触。对于我来说,董老师是一位亦师亦友的可敬的长者。

作为一个学者,董老师有着孜孜不倦的工作热情和永无止境的求知欲望。我们的科研工作范围主要牵涉到一些在我国起步较晚的领域。董老师认为,及时了解国外的最新发展,不断更新知识,是至关重要的。他曾经亲手为我搜集一些英文资料,建议我尽快阅读。我记得,那是有关决策支持系统当时的最新文献。在这方面,他自己更是身体力行。我听说,在他临终前在大连的一段日子,除了处理日常的工作,仍时时不忘学习专业上的新东西,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

作为一个学生导师和学术带头人,董老师知人善任并处处替他人着想。对此,熟悉他的人有口皆碑,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人更是有切身的感受。董老师的麾下,多半是我的同事、同学或学生辈,他们的一致看法是:在这里,你有成绩会得到肯定、你有困难会得到解决、你会得到扶持和保护,因此工作起来心情舒畅。使“士为知己者用”,谈论起来容易,可并不是随便哪个“老板”都做得到的。董老师做到了,这是出自于人们对他的开明和善良的一种心甘情愿的回馈。事实上,董老师在人们的心目中,尤其是在年轻一辈的心目中,长期以来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得到广泛的爱戴。

经管学院成立之初,董老师和李永顺老师曾力邀我转去工作。后虽因故未去,但我视此为赏识和提携,一直心存感激。知遇之恩,是不能忘的。

董文泉老师匆匆走了。我身在国外,无法亲去致祭,当时只是发了一个电子邮件给董老师的家人,事后心里每每不安;今成此短文,稍释所负。在这个世界上,董老师有很多学生,也有很多朋友。所有这些人都会永远怀念他的!

老椰子
1999年2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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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 十月 21,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