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三年一月,椰子在山海关老龙头的新兵营受训。那时的老龙头,可不是个观光胜地,而是我们团的军营,闲杂人等是进不去的。
新兵的生活紧张而单调。不料某一日,忽然传来个惊人的消息,顿时成了饭间操后的热闹话题。说是:驻在绥中的我团一营二连出了大事-有人动枪杀了人了!一时间风声鹤唳,好不紧张!
国人喜爱亡羊补牢,我军自不例外。出事后,思想教育之外,武器管制立刻严格起来,连我们新兵手里共用的那几杆没子弹的步枪,从此也给看得牢牢的。
官方并不通告事件的经过,而新兵营又消息闭塞,所以直到一个月后椰子被分配到也是驻在绥中的五营营部当差,才了解到事件的梗概。
(二)
在椰子那个时代,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动手打架一般是要给个处份的。处份包括:警告、严重警告、记过、记大过,等等。处份记入档案,跟你一辈子。
背个处份意味着甚么呢?那没入党的人八成就入不了党了。入了党没有提干的就没法提干了,而许多人是希望提干的,主要是农村兵(跟哪来哪去的政策有关)。好,不提干就得按时复员。一个不是党员又背个处份的复员战士,找工作、找对象甚么的都要吃亏,影响一生。
就是这么一种因果关系。因此,当兵的都谨守这个界线:吵架可以,动手可是万万不行的。
但是,年轻人气盛,有人就不小心越过了这界线。
(三)
却说二连有一个湖南祁东兵(简称阿南),七零年入伍;又有一个湖北孝感兵(简称阿北),七一年入伍。
忽一日,阿南和阿北因细故发生争吵,竟不自主地越过了界线,以老拳相向。战了不过几合,就被战友分开了。
指导员闻之,龙颜大怒,一人给赏了一个处份。
阿南和阿北事后愧悔莫及,一起去连部求情。连长似有松动,指导员执意不允。军中无戏言,成命难收。
阿南和阿北此时已同病相怜,化敌为友,两腔怒火都是对着指导员。夜深人静时,两位好友一 起磋商,两颗忿怒的心生出同样邪恶的念头。
(四)
我们团是海军航空兵的防空部队,主要武器是用来打飞机的家什。但据说是接受兄弟部队在韩战被空降兵袭击的教训,每人都配有轻武器。
轻武器配备当时是这样的:干部(军官)配手枪;战士(士兵)中班长和副班长配冲锋枪,普通战士则配半自动步枪。就是说,一个班有两支冲锋枪。
这冲锋枪的长弹匣可压三十发子弹。在椰子那年头,这玩ㄦ意可是挺凶的。椰子两年后熬成个副班长,拿冲锋枪打靶,打点射,打连射,还真是挺销魂的!
书归正传。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已准备十足的阿南和阿北爬下床来,轻轻地从枪架上取过两支冲锋枪,又挂上装满弹匣的武装带,向连部走去。
(五)
二连连长被夜半的敲门声警醒,听出是本连战士在叫门,披衣起床开门。
阿南以冲锋枪逼住连长,阿北则端枪箭步冲进卧室,直取指导员的床。不料床是空的。指导员在哪里?
这世界上的事就有这么巧的!孔子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说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使该发生的事发生,不该发生的事不发生。
那天晚上,恰好指导员的老婆来队探亲,乘的是夜车,指导员接车后夫妇直接住进镇上的招待所。这事只有连部几个人知道。
阿南和阿北计划的第一步就这么破产了。但是他们没有伤及别人,在连长的喝骂和苦劝声中,怀着仇恨和凶器,义无反顾地冲出连部,冲出军营,消失在夜幕中,走上了逃亡的不归路。
(六)
清晨,一列北上的列车缓缓驶进锦州车站。车站上有一种异忽寻常的紧张气氛。三五成群的军警,推开排队上车的旅客,走进每一节车厢。
突然,在站台另一侧的车窗中,两个全副武装的海军军人飞身跃下。但他们很快就被发现和追赶。
锦州女儿河一带有个不大的土山,在人们的眼里它一点ㄦ也不起眼。可是,在一九七三年一月八日,这里曾发生了一场战斗!这是一场甚么样的战斗呢?
远远围观的百姓说:哇,邪了,陆军打海军!
负责指挥围捕的市武装部长回道 :不,是解放军打反革命!
(七)
阿南和阿北伏在山顶。冬日的山顶光秃秃的,不好掩蔽。
山脚下包围着陆军(野战军和地方部队)的神枪手、民兵和警察。
除了高音喇叭的劝降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不知是谁,不知是谁放了第一枪!这一枪打破了寂静,冲锋枪的连射随即跟进。
一个民兵倒下了。又一个武装部干事倒下了。
山脚下发出了比两支冲锋枪强大百倍的火力。枪声如暴风骤雨,山顶上尘土飞扬。
不足一分钟,一切归于沉寂!
(八)
阿南被当场击毙,死相很惨。
阿北重伤,经过救治康复,投入设在青岛的监管所。
没管好兵,出了这么大的事,二连连长、指导员责任第一,脱军装走人。
我们全团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武器、弹药长期严格管制,弄得大家极为不便,直到椰子退伍离队那天仍然如此,不知后来如何。
一个在越南战场和美国机群多次交手、大有斩获,并在敌人B-52的残酷报复下自卫成功的英雄团(在七个月十三天的时间内,作战51次,击落美军飞机28架,击伤31架,己方阵亡干部1名、战士6名),让阿南和阿北坑的好苦!
团长不止一次怒骂道:他妈的,这两个小王八犊子!
虽然以后大家慢慢地不再谈论这件事,可是,阿北还没有死,于是故事还没有完。
(九)
两年后的一九七五年初,椰子奉调到团部当差,有机会参加了只有团部机关和驻山海关的连队参加的对阿北的公判。
两位身长面大、体格魁梧的警卫连战士将相对显得矮瘦弱小、且因久住监牢而面色苍白的阿北押进会场。阿北身着整洁的军装,面对着听众。
会场肃静。
审判长宣读:罪犯某某某,男,二十二岁,湖北省孝感县人。该犯品质恶劣、道德败坏、自幼好逸恶劳、入伍后拒不接受思想改造。。。现宣判:对叛国投敌、拒捕杀人犯某某某处以死刑,立即执行!
警卫连的两位战士应声扯掉阿北的领章、帽徽,将头压低四十五度。
叛国投敌是怎么回事?投谁?大家都猜想他们是要躲到山里打游击去。后来知道,答案是:往北跑,还不是去投苏修?
审判长继续宣读:现在,将罪犯某某某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老椰子
2000年1月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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