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一月 19, 2010

双塔悲歌

(一)

在“布鲁克林/皇后快速公路”的许多路段上,因距离东河很近且地势较高,开车经过时,曼哈顿下城尽收眼底。

多年来,我每次上班都开车从这条路上经过。无论是风和日丽下的清晰还是雨帘雾帐中的迷离,曼哈顿下城永远是那样的一个熟悉的轮廓:一群拔地而起、高高耸立的摩天大楼簇拥着一对更为高挺的世界贸易中心双塔,与一水之隔的自由女神雕像遥相呼应。双塔,既象是两个携手并足的少女,袅娜、柔情、亭亭玉立;又象是一双刀切斧劈的奇峰,威武、刚毅、巍巍挺拔。

这一景色,是曼哈顿的标志,是纽约的象征,是人类文明的结晶。

不经意的一瞥也好,有意的注目也好,每次见到这一景色都会或多或少地带给我一种心旷神怡的美好的感觉。日复一日,这种感觉变得不那么明显了,可以说是慢慢地融化为一种习惯后的自然:纽约的曼哈顿下城就是那个样子的,双塔和陪衬着她们的建筑群就是那个样子的。现在如此,在我可以看得到的以后也会如此。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邪恶、丑陋、暴力是和善良、美好、和平一起存在的。事实上,总是有人会用各种极端的手段来残害这个世界,来剥夺他人的生命,来毁灭人们的创造,来挑战人类的文明。特色鲜明的双塔,早已成为恐怖分子攻击的主要目标。

(二)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九点二十分,我和往常一样开车上班。街道上的车流较平时拥挤,许多警车响着警报、闪着警灯在车流中穿插。起初我并不太在意,因为在纽约,出了车祸时,情况一般就是这样。

到了“布鲁克林/皇后快速公路”的入口处,我忽然发现情况有点儿不对头:高速公路的车流几乎不动,街道上站着一些人向曼哈顿方向观望。顺着人们的视线,我忽然看见双塔的上部浓烟滚滚。由于曾经领教过一九九三年双塔被从底层用卡车炸药爆炸的浓烟,我意识到又出了什么事了。

由于无法进入高速公路,我只好岔出去转向回家,同时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赫然传来双塔刚才双双被飞机撞中的消息。“美国进入了困难的时刻,这是国家的不幸。”小布什总统在佛罗里达州宣称美国受到恐怖组织的威胁。。。这时的时间大约是九点三十分。

我赶到家里取来照相机,又驾车回到高速公路入口附近,拍下了冒着烟的双塔。这时的烟更浓了,随着风,滚滚的浓烟在覆盖了曼哈顿下城之后,接着飘向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区。

(三)

我再次赶到家里匆忙打开电视机,同时打开计算机上网。

多数电视频道瘫痪(因发射天线在双塔之一上面),只在二频道找到了现场直播。

校友论坛的网友们已经在谈论这件事情,发送着各自掌握的第一手情报,并关心着现场附近校友的安全。我告诉大家:双塔冒着烟,但还站在那里。我想,上次双塔之一被那么多炸药炸了底部之后仍是安然无恙,这次只是烧了顶部,就算毁了几十层吧,应该不至于倒塌,一年半载修复了,双塔还是双塔。

然而,事实很快地破灭了我的愿望:第一座塔轰然倒下了;时隔不久,第二座塔又轰然倒下了。。。

我第三次开车离开家门,慢慢地又开到那个高速公路入口附近,拍下了曼哈顿下城的景象:那里没有了双塔,只有更浓、更浓的烟。。。

(四)

六天过去了。

今天是个礼拜一。早上,纽约上空万里无云,阳光份外明亮。我又开车行经“布鲁克林/皇后快速公路”来上班。

放眼看去,曼哈顿下城已不再是我印象中的曼哈顿下城,真的不是了!那个“熟悉的轮廓”没有了,因为两个最重要的角色已不复存在。

据说,双塔倒塌后留下的瓦砾有十层楼高,掩盖着人体的残渣和灰烬。一直在夜以继日地进行的现场清理工作进展非常缓慢。

尽管几天前下了一场大雨,但是现场的火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灭尽。从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在本来该是双塔矗立的那个位置上,青色的烟还在袅袅升起,在阳光下格外明显。这劫后的青烟,仿佛就是从钢筋水泥的瓦砾堆中挤出来的千万个无辜的冤
魂,在向着苍天哭诉。。。

老椰子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七日于纽约

可怜天下父母心(小说)

(一)

“所长,到您家了。”

司机老高的大声提醒把巩平从沉思中唤醒。多年搞学术研究和当领导干部的生涯,使巩平养成了在交通工具上或任何类似的无事可做的独处场合下进行深入思考的习惯。那一篇篇论文、报告、讲演稿,有许多都是这样构思出来的。

妻子乌云高娃为此经常数落他:你这个人哪,这点儿时间也要利用!就不会放松一下?想到分别了一个礼拜的爱妻,巩平幸福地笑了。

车门一开,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啊,北京的七月天,尤其是今年,真是不得了!

在走近楼门口时,也就十几步路吧,巩平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他用左手的手背擦了一下额头,右手从老高手里接过手提包。

注意到老高没有立刻道别离开,观察力敏锐的巩平马上问道:“老高,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所里人人都知道,在几个主要领导中,副所长巩平除了学问最好之外,也最关心群众,最没有架子,和谁都谈得来。尽管如此,老高还是迟疑了一下,随后有点儿不自然地说。“所长,不知高考分数线定下来没有?我儿子•••”

(二)

“你这个人呀,老高。你倒是想想,我刚回来,家还没到,上班得明天,怎么能知道?”听了老高的话巩平朗声大笑。停顿了一下,他随口问道:“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一次,小宝的分数不够四百?”

“才三百六十一。”老高搓了搓手,叹了口气。“这小子,你要说他不用功吧?也不是。可能就是有点儿笨吧,再加上贪玩儿、学习不得法。我们家在北京城住了多少辈子了我也不清楚,反正据说是从来也没出个念书人。我这个老三届,要不是当年在山海关老龙头当兵那会儿学了开车,还不知现在干啥呢!唉,真希望这回小宝能出个头。”

“遗传是肯定有影响的。”巩平想起了他早就有过的这个论断。当然,这涉及到血统论这个十分敏感的问题,非同小可,对于这个问题,巩平在写论文、作报告以及平时的谈话中从来都是小心回避的。他望着老高笑着说:“老高啊,你应该记得,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流行过一句话: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现在不时兴这么说了,可道理还是一样的。”

看着老高不解的神情,巩平补充道:“上不了大学,上个专科不也挺好吗?上不了专科,明年不是还有机会嘛!大热的天,快回家吧,让嫂子给你煮碗绿豆汤,加冰糖•••”巩平一边说一边向电梯走去。在电梯门口,他转过身,随口问道:“你给他报了专科,对吧?”

“对!”老高若有所悟地连连点头。

(三)

开电梯的女孩子翠花是陕西人,花一样的年华,圆圆的脸蛋黑里透红,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翠花人也聪明。据说,几年前两次参加高考,都是差几分落榜。后来就跟小姐妹们一起到北京来讨生活。

“您好,巩所长!”翠花略有点儿羞怯地和巩平打招呼,她的音调已经溶进相当成分的京腔。“您没准儿是出差了吧?好几天都不见您露脸儿。”

“是啊,出差了。”巩平和蔼地回答。在这幢司局长级的住宅楼里,巩平也是以和善、平易近人而著称的。楼里所有的工人他都认识,大家互相见面都打招呼。

“啊,翠花,我想问你一件事儿。什么事了?•••咦!怎么一下子又忘了?你看我都老糊涂了•••”巩平轻轻地拍打着自己那略有一点儿拔顶的前额,使劲地紧了一下鼻子。

看着巩平的狼狈相,翠花扑哧一声笑了,接着就咯咯不停地笑弯了腰。

这时,电梯已升到巩平家所在的九层。翠花收住笑,打开电梯门,提醒又进入沉思状态的巩平:“到您家了,巩所长!”

巩平的手还在前额上按着,慢慢走出电梯。突然,他回过头,望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后面的翠花大叫:“啊,我想起来了!翠花,你家在陕西什么地方?哪个县?”

“米脂县!”翠花抢在电梯门完全关闭之前喊出了答案。

对,米脂县,就是米脂县,陕西的米脂县!那是李闯王的故乡,是巩平的祖籍,也是巩平刚刚访问、视察过的地方•••

(四)

“米脂县,米脂,米•••”巩平嘴里默念着,慢慢地从电梯门口走向自家门口。

一个月前,为了给上级首长写一篇关于教育公平性的报告,巩平花了很多时间整理自己过去的研究成果。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虽然在有关教育公平性这个课题的研究领域中他独具慧眼,提出了许多极具突破性的观点,有些甚至具有强大的社会震撼效应,受到国内外许多同行和领导上的高度赞扬,但他没有就此满足,仍然努力
地探索、提高。

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正在写作的这篇报告好像缺点儿什么。缺什么呢?

在一个礼拜以前,离交差还差十天的时候,巩平无意中看到妻子乌云高娃在擦拭柜厨里的一个红木盒子。巩平拿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中取出一方因年代久远颜色已经有些发黄了的白丝巾展在桌上。丝巾上赫然写着十个刚劲有力的狂草大字:

大泽龙方蛰
中原鹿正肥


这是传家之宝!丝巾上的字是举人牛金星当年在李闯王面前亲手写下的。由于这些字的内容对了自己的胃口,闯王视这丝巾为珍宝,交由贴身卫士巩四喜保管。

鸡公山一战,四喜受伤掉队,闯王、李过等音信全无。四喜历尽艰辛四处寻找,直到听说闯王等人已被地主民团武装所杀害,才怀揣着这块丝巾辗转逃回米脂老家,娶妻生子,恢复了种田人的日子。丝巾则作为传家之宝在长房后代中流传。

许多年过去了,四喜的长房后代中有个叫巩大勇的因不甘受土豪劣绅的欺压,追随刘志丹,又走上了造反之路。不过,大勇这次跟对了主,共产党得了天下。解放初去东北时,他已经是个营级干部了。虽说后来的发展有点儿受高冈问题的影响,但总的来说还算顺利,退修时的职位是正局级。

(五)

“报告里缺点儿什么呢?缺点儿什么呢?”巩平望着白丝巾,默默地想着。

对于祖上巩四喜和爸爸巩大勇的革命故事,巩平是非常了解的。但是,他本人生在沈阳,长在东北,成就事业于北京,米脂虽说是祖籍,可从来没去过,只是听说那里现在还是很穷,尽管许多人认为那里的女人美丽而贤惠、朴实且能干。

巩平看着白丝巾,心里想:这字出自一个举人之手。举人这头衔,相当于当今的硕士,和他本人同等学历。在教育非常不普及、考试录取过程非常不公平的旧时代,能弄到个举人的学位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看,范进不就是楞给折腾疯了吗?旧的不公平的教育制度真是害人!

巩平看着白丝巾,思绪离不开他的本行。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亮:对!去米脂。去了解穷困地区的情况,用第一手的资料进一步强化自己的观点,进一步完善这篇报告,使这篇报告更有说服力。对,缺的就是这个!

加上来回路程共七天,巩平的米脂之旅是紧紧张张的。在路过西安时,他抽出一天和省里的有关领导同志会晤,另抽出一天由省里的同志陪同去吃了一次羊肉泡馍并参观了一趟大雁塔、兵马俑、华清池、法门寺。在路过延安时,他没有惊动当地领导,独自去游览了宝塔山,逛了一下古玩市场,还拐去枣园瞻仰了毛主席住过的窑洞。除此之外,剩下的两天,他基本上是在米脂的乡下搞调查研究。

“嘿,这个高考落榜的小翠花还是小老乡呢!以她的分数,要是在北京•••”。巩平这时已从电梯门口走到了自家门口。他向脚下望了望,看见皮鞋上还有些黄土的痕迹,就在门前棕色的亚麻擦脚垫子上跺了剁脚,然后伸手到裤兜里摸索开门的钥匙。

这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六)

“高娃?你怎么没上班?”巩平望着开门的爱妻。

“知道你要回来,就自己提前下了班。”乌云高娃接过巩平手中的提包。“你回来了不进家门,在走廊和翠花嚷嚷些什么?”

这是个四室两厅的单元。四室之一用作巩平的书房,其余三间由巩平夫妇、女儿巩梨、儿子巩冯各占一间作为卧室。起居室宽敞明亮,装饰布置简洁高雅。这都是舞蹈演员出身的乌云高娃的匠心之作。

巩平又来到了空调的世界。他接过高娃递给他的湿毛巾擦了一把脸,环顾一下自己的舒适的家,顿时感觉心清气爽。

“梨梨和冯冯有消息吗?”巩梨和巩冯姐弟正在参加由“关注首都青少年爱心基金会”主办的“首都优秀中学生东南亚五国夏令之旅”。

“昨天还在新加坡来过电话。”高娃应着。“都多大了?你就别惦记了。”

是啊,巩梨今年十八,巩冯也快十六了。巩平自己十八那年,跟几个夥伴到绥中县大钟鼓公社插队,和农民一起起早睡晚,摔打了三年,一直熬到恢复高考。。。一晃之间,这巩梨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再两年后轮到巩冯。。。巩平信步走进卫生间,凝视着梳妆镜。镜子中,巩平看到了一张白皙的圆脸,额头光亮而宽阔,鬓角的头发已开始灰白。

“咚、咚、咚!”门响。乌云高娃把卫生间的门推开一巴掌宽,塞进一只无线电话机:“张小燕的电话。”她拉好门,在门外大声补充说:“你好好洗个澡吧。”

(七)

张小燕是巩平的大学同学、好朋友。她一直留在母校,现在是教授、博士生导师。

“老巩,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小燕开门见山。“北京最近要成立个业余大学叫香山工学院。他们派人来请我。。。”

“这还用考虑吗?”巩平打断了小燕。“你在母校好好的,一大堆青年教师、研究生给你干活,设备条件又好,科学院院士眼看离你不远了,你往外跑什么?你说的那个香山工学院我比你清楚。他们那点儿背景、那点儿经费能搞出什么名堂?你到那儿不就完了吗?”

“这我何尝不懂?”小燕叹了一口气。“可是,你知道,我儿子和你家梨梨同岁,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按他现在的情况,我看根本进不了录取线。”

长时间的沉默。巩平下意识地按压几下马桶蓄水箱上的喷雾式香水瓶。

“你可要仔细考虑!你家那位怎么办?他那专业•••”巩平打破了沉默。

“慢慢想办法调吧,管不了那么多了。”小燕说。“请你告诉我,北京的这种大幅度压低录取线的政策还能持续多久?我听说反对声浪挺大。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北京之外的被淘汰的考生分数高于北京的录取线吗?你知道有多少积怨吗?等哪一天你们挺不住了。。。我可不想调到北京之后政策又变了。”

“任何政策,无论它多么正确,总会伤害到一些人的利益。任何宏观上的公平,无论它设计得多么合理,总会有局部的不公平•••”

“停,停,停!”小燕打断了巩平。“告诉我,能持续多久?”

“不知道。”巩平顿了一下,安慰道:“别急!咱以后再谈这事,我打电话给你。记住,轻易不要做决定!”他按断了电话,迫不及待地掀开了马桶盖•••

(八)

巩平在卫生间逗留了两个小时。当他身着鸭蛋青色的真丝睡衣从卫生间走出时,乌云高娃刚好把餐桌摆完。只见桌上都是些巩平所喜爱的精致的小菜:卤驼掌、酱毛肚、清皮冻、罐头鱼子酱、油炸面条鱼、水煮蚕蛹、水煮皮皮虾、水煮毛豆、撒盐莴笋片、咸嫩黄瓜、酸辣白菜、糖蒜、芹菜花生米、咸鸭蛋;另有两杯红酒,两碗
苞米碴子云豆水饭。

巩平走近高娃。〔此处略去一百零八个字〕

“巩平,”高娃夹给巩平一块卤驼掌。“怎么样,讲讲你的故乡行?”

“看到的太多了,想到的太多了,要讲的也太多了,留着以后在床上慢慢讲吧。”

“那换个话题吧。”高娃夹给巩平一只茧蛹。“小燕刚才跟你谈什么?不是谈专业吧?你的专业可早就丢了-不是,是变了。我真奇怪,一个学理科的,你是怎么变成变成一个鼎鼎大名的教育专家的?”说着说着,高娃激动了起来,露出了演员的本色,举起酒杯,象唱歌一样地说:“历史一定会证明,我的老公和容闳、蔡元培一样伟大!”

“别胡闹!”巩平安静地笑了。“小燕为了孩子考大学,想调到北京的一个不起眼儿的学校来。唉,太离谱了!”

“应该理解吧?”高娃夹给巩平一块皮冻。“你想想,当年你要是不把表哥调到北京,他家小二上得了大学吗?”高娃的表哥嘎日迪现在在社会科学院工作,一双儿子都已大学毕业,老大还有硕士学位。

“你提醒了我。”巩平拍了拍额头。“我在延安时,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个铜镜,说是西夏时代的东西,上面真还有些弯弯曲曲的文字,锈迹什么的也都还算自然。不过,也难说我上当没有。赶明个还是要找嘎日迪给鉴定一下。”

高娃夹给巩平一块酱毛肚。夫妻俩默契地碰了一下酒杯。

(九)

巩平喝酒上脸,只一杯红酒就满面红光。他拿起一支牙签,一边慢条斯理地剔牙,一边在起居室和餐厅之间走来走去。他这种习惯性的饭后千步走有两个用途:活动腿脚和思考问题。

二十分钟后,巩平推门健步走进工作间。

计算机已经打开,冰镇的V8饮料已放在书桌的左手里侧,公文包则已从他的旅行手提包中取出放在书桌的右手外侧。巩平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些妥帖的安排,但每次见到心中仍不免涌出一丝感激之意。

巩平慢慢地喝着饮料,望着他长年放在书桌上的两张照片:一张是高娃的,另一张是两个孩子的。

高娃的照片是在莫斯科演出时的剧照,那是高娃艺术生涯的鼎盛时期。九十年代,巩平的事业开始突飞猛进,高娃则急流勇退,离开舞台去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舞蹈学校任教,并担任校长职务。她现在的主要心思是侍奉丈夫和一双儿女。

巩平慢慢地喝着饮料,目光投到一双儿女的照片上。儿女都继承了巩平和高娃的优点,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人见人爱、为父母争气的好孩子。

记得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一个小报记者显然是有所指地向巩平发问:“巩所长有孩子吗?如果有的话,您的孩子是不是也快上大学了?”

“是的,我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我的两个孩子都要在近年上大学。”巩平微笑着回答。“现在,他们一个在北大附中,一个在北师大附中,在班里的学习成绩都在前五名之内。请问还有问题吗?”

小报记者哑然。

(十)

巩平放下饮料,从公文包中拿出两页纸摊在桌上,右手移动滑鼠,左手抄起电话,一边检查电子邮件,一边拨通了秘书的手机。

“曾红,我刚回来。请你拿纸笔。”巩平跟直接下属谈工作时没有废话。“有两件事情。第一,两小时后,我会电邮给你一个报告,南极星格式,请你打印、装订,一式三份。明天上午我就要。

“第二,这里有十道多项选择题,是我在米脂临时想出来作测验用的,没有输入计算机。我现在念给你,你把它们整理好,找一个在北京的中学中水平中等的学校,对高三的学生测验一下,然后把结果尽快报给我。我要比较一下两地学生的综合水平。你知道,我们要重视定量的分析研究,不能象以前那样凭主观想象。‘北京孩
子的综合素质高于外地孩子’这个结论是显然正确的,但是只有在数字的支持下它才是真正的铁律。

“要注意,现在是暑假。要请学校配合,采用电话答卷的方式,尽量做到全面、公平。我再说一遍:公平!现在我开始读。

“一、有个女名人叫莫尼卡•陆文斯基,她是
A)匈牙利诗人
B)俄国芭蕾舞演员
C)美国前总统的助理
D)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夫人

“二、紫禁城是下面哪个地方的另一个名字?
A)故宫
B)颐和园
C)天坛
D)十三陵

“三、代理服务器•••”

高娃端着一碗燕窝汤走了进来,把碗轻轻地放在巩平手边二十五厘米处,把汤匙的把移到正对着巩平的位置,然后就悄悄地站在门边。巩平开始用汤匙搅动燕窝汤。

“三、代理服务器是个什么东西?
A)零售食品的机器
B)做服务性工作的机器人
C)闲置备用的计算机
D)网络浏览的工具

“四、•••”

高娃静静地看着、听着。在她眼里,巩平就象一个经验丰富、胸有成竹的指挥员,在指挥所里果断地下达着作战命令;他也象一个神通广大、刚正不阿的正义之神,在高高的云端把公平撒向人间•••

老椰子
2001年8月于纽约

收获时的喜悦

上个礼拜四下午,曼哈顿的上空天低云厚,阵雨滂沱。雨中,和椰婆驱车去参加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

在坐落在东城六十九街的亨特学院礼堂中,一百七十名身着紫色礼服的毕业生在掌声中入场后坐在台上;台下则是师长、亲友以及低年级同学中的朋友,恩师们坐在中间的最前排。

典礼守时、紧凑。校长讲话,老校友讲话,老师代表讲话,毕业生代表讲话,。。。无非是些惜别、勉励、自勉之类的话题,其中不乏情深意切的倾诉、精辟睿智的表达、幽默诙谐的词语,引来听众的掌声和笑声。典礼
的过程中,又不时穿插一些音乐节目,都是毕业生们自己表演的小提琴演奏、钢琴演奏、小合唱等,给热烈的会场增添一份轻松、温柔的气氛。

典礼的高潮是发毕业证书。每个毕业生被叫到名字后就从台前走过向观众亮相,然后从校长手里接过黑色壳子的毕业证书。台上台下,掌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其中还不时地夹杂着尖厉的口哨声。典礼在校歌声中结束。

这是儿子十二年寒窗的第一次毕业典礼。

儿子来到美国时正赶上上小学。小学是六年制(1-6)。在居住处附近的小学读完五年级时,他考入马克吐温资优儿童初中。马克吐温是六年级和初中连在一起的(6-9)。在马克吐温读完六年级,他考入亨特学院附中。亨特是初中和高中连在一起的(7-12)。在亨特读完八年级,他考入史岱文森高中。史岱文森是九年级连高中(9-12)。但这次他没有去史岱文森,而是选择继续留在亨特。总之,他多次在毕业前换学校,错过了以前所有可能的毕业典礼。

典礼结束后,在后台,大家互相道喜、送花、拥抱,挤成一团。儿子从人群中向我们走过来。他走到妈妈那里往她身上靠了靠。做父亲的可能是严厉惯了,也可能是还不太习惯洋人那种过份亲昵的感情表达方式,只是伸
出手来拍拍他的肩头说:好!好样的!祝贺你,儿子!

一九八三年的端午节,椰婆在长春产院难产,药物注射推迟一天。当八市斤多的儿子诞生时,雷雨忽然降临,然后又忽然停止,复为阳光灿烂。我掏出笔和纸来记录:

我儿姗姗至/天忽降雷雨/雷沉雨如注/俄顷悄然止
-《焚余。志儿降生》

随后,给他取名为“南”,谐“难”音,要他永远记住他的妈妈为他所受的苦难。

十八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现在,在地球的这一面,在更猛烈的大阵雨之中,儿子高中毕业了。儿子已经长大了,已经从一个怀里的婴儿长成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就象一只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鸟,就要离巢振翅冲天而
去!想到这里,心里的感觉是复杂的:不免有那么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经历了十八年辛勤耕耘后得到收获时的无比喜悦!

老椰子
2001年6月25日(端午节)于纽约

护士长大妈

她姓什么叫什么我已不记得了,因为只有那么一次暂短的接触。但是,使我印象深刻因而永远也忘不了的是她那浓重得有些难懂的南方口音、她那慈祥而饱经风霜的面孔、她那平实而震撼人心的故事。

我是在秦皇岛她的家里见到她的。她平易近人,喜欢和我们这样的青年军人聊天。在我的感觉中,她就象隔壁的邻居大妈,朴朴实实、亲亲热热、絮絮叨叨的。

她是我军退休护士长,老红军战士。她从护士做起。抗日战争的时候她就是护士长了。国共内战的时候她也是护士长。朝鲜战争的时候她还是护士长。然后和平了,她仍然是护士长。再后来,她就退休了。

“你们团长小张是个火爆脾气,在朝鲜受伤治疗时骂护士。”在得知我的所在部队后,她说。

朝鲜战争的时候,团长还年轻着呢。

“您受过伤吗?”我问。

“好几次。”她笑了笑,“这是最重的。”说着,她撩起衣襟露出右胸。

她的右胸是平的,有一个中间略向下凹的碗大的疤痕。

“是鬼子三八大盖打的,肺都穿透了。那时条件差,化脓后就用枪的捅条裹上消毒纱布插进去拔出来地弄掉腐肉。”她又笑了笑,说:“没想到我还能活过来。”

她虽然说的平静,可我真是受不了那个刺激。太残酷了!即使到了今天我回想起此事时还是感觉到震撼、心悸难安。当然,一股深切的敬意也会在心里油然升起。

二十六年过去了,不知这位老妈妈现在是否安好。无论如何,我都要跟她说:在地球的另外一边,有一个当年和您有一面之交的前海军军人,怀着崇敬的心情想起了你!

老椰子
2001年7月23日于纽约

林立中印象记

椰子在吉大念书时,立中是学生食堂的头目,还是模范、标兵之类的人物。立中有一个圆圆的头,一双大大的眼睛。总之,椰子对他的印象满深刻的。相信许多在那一时期以及随后在吉大念过书的校友们都能记得他。

一九九四年,椰子和美国老板去长春。一天,我们在吉大北苑宾馆宴客。酒酣耳热之际,椰子忽然看见立中在不远处的酒桌上大声说话。椰子就过去打招呼。

立中手指椰子对他的客人说:“这位是大学者啊!可是呢,他也不过是咱用大勺扣出来的一大帮人之一呀!”

“大学者”不敢当。椰子不过是一个大程序员,出卖脑力的打工仔。说是炊事员们“用大勺扣出来的”,有道理、实惠!椰子和立中等人灌了几杯白酒。谈话中了解到他当时已是后勤处长,眼下正宴请校外客人。

“操!”立中说,“跟老外喝酒有啥意思?到我这桌来吧。”

几个月之后,立中随高校后勤访美代表团来到纽约。时间仓促,椰子只能在领事馆的招待所与他见一面。大家谈了谈学校的情况和海外校友会的情况。椰子临走前,立中对同一房间的那位河南烟厂来的旅客说:“你不是推销烟吗?我这位兄弟是个烟枪。赶紧给他几盒。”

一九九七年,椰子二次回长春。学校要请椰子去新校区看看。陪同的校友办主任田力说,还有人要同车去。车开到理科食堂后面,停下等人。天下着毛毛细雨。雨伞之下,车门开处,见到是立中和小李子。小李子是立中的部下,在我当学生的时候也是这种关系。一路上,立中滔滔不绝地跟我介绍了他的新校区后勤(饮食、住宿
等)改革计划。椰子听得出神,随口叹到:“现在的学生真有福气。想当年我们有盘熘肉段吃就高兴得不得了啊!”

二零零一年元旦刚过,椰子又在北苑宾馆宴客。菜色鲜亮、实惠,服务周到。椰子感谢服务员时,服务员说:“林头儿听说是老师您请客,特别关照我们经理要热情
招待的。”

立中是吉大的一个普通中层干部,是一个靠自己的努力从基层一步步走过来的一个有成就的普通人。我最后想说的是:我们每一个吉大毕业生应该都是对母校有感激之情的,因为她培养了我们。在培养了我们的人们之中,除了我们的恩师,象立中这样的后勤人员也是尽了他们的心力的。谢谢!

老椰子
2001年6月4日于纽约

补记:后来的某次回国,在原邮电学院(也是我读过书的地方)那里餐聚。其间,立中告诉我说看到这篇文章了。“不过我现在文明多了。”他笑着补充,显然是指文章中从他口里来的那个不雅的字。我说,网上乱写,没注意。不过,我已经看到校刊在转载时去掉了那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