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十一月 02, 2006

迷路

(一)

咱们祖上有个叫杨朱的大圣人,某日看见岔路(歧路),就呜呜呜呜地哭了一阵。他老人家为什么哭呢?因为他一下联想到,这人世间有太多的迷茫、太多的诱惑,就象这岔路口一样,会把人导向歧途。

圣人关心的是人类教化问题,题目太大,不是一般百姓有兴趣、有能力涉及的。百姓如椰子辈,能够尽量避免日常生活中的误入歧途-迷路-就很不容易了。

椰子天生方向感不强,道路辨别能力非常之差,所以走入歧途的机会就非常之多。

另外,开车开了十几年,除了上下班外,平时的采购、旅游、访友等等,右手边多半坐着个椰婆,椰子是你指到哪咱就开到哪,几乎从来不管看路。

天生的缺陷加上习惯性的依赖,使得椰子在椰婆不在右手边的时候,常常搞出些很是丢脸的差错来。

一次,椰子自己开车到皇后区的某个地方办事。到了一条主要街道时,怎么也判断不出来是要左转还是右转。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是随便选一个方向,发现错了打个“油坛”再回去,可是这次要办的事情有点儿紧迫,容不得使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法宝。情急之下,使用了最快捷的办法:把车停在路边给椰婆打个电话。当然,付出的代价是一枚二十五分的硬币,得到的东西是正确的行车方向和一句早已料到的奚落:你怎么这么笨哪!

九七年夏,椰婆人在国内。七月十九日,校友会在新州一号公路边的湘园聚会。那天,荷兰隧道大塞车,出了隧道就快到开会时间了,于是就急急忙忙地向前赶。结果,忙中出错,一头扎进了纽瓦克机场。真是“路没有错,是人走错了。”等满头大汗地赶到会场,已经迟了四十五分钟!

(二)

除了开汽车迷路,椰子也有赶牛车迷路的经历。那是在一九七一年的深秋。

和县城里许多“有办法”的单位一样,椰子所在的镇赉县电信局在离城二十多里的地方弄到几垧荒地,烧荒翻土开垦之后,种些土豆、萝卜、白菜、西红柿、谷子、大豆之类,用以改善职工的生活。这东西还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副食基地”。在那贫穷的岁月里,副食基地略为丰盛了人们单调的饭桌。

七一年的深秋,打完了场,大队人马撤离了,副食基地只剩下老陈大叔、小苏和椰子三个前农民留守善后。

有这么一天,老陈大叔派椰子回城采购。清晨,椰子牵来“老黄”(一头大块儿头的黄牛,副食基地的第四个动物),套好车,进了城。

进城后理发、洗澡,买些油盐酱醋再加上二斤猪肉,等到往回赶时已接近傍晚。

当晚霞的余辉照耀在牛车前的一个岔路口时,椰子疑惑起来:该走哪一条呢?汪精卫曾巧妙引用的太史公司马迁的名句出现在脑际:“左,左乃大泽也。”

大泽去不得,那就右。椰子不接受霸王的教训,于是,在那革命斗争如火如荼,人们宁左勿右小心翼翼地求生的时代,在晚霞的余辉下,在老黄的喘息声中,不知深浅的迷茫的少年椰子糊里糊涂地走上了理应不顺的右倾歧途。

(三)

当有个茂密的树林在路的右侧出现时,椰子才发现不对劲儿了,因为进城时并没有这树林。

天已很晚。那是个有风无月的夜晚。后来椰子在一首诗中借用了当时的景象:

李长庚跳上太空
身后尾着几枚小星
西天余霞退尽
草地上刮起了切肤的冷风
(摘自《焚余•花狗小传》)

镇赉县位于古称“八百里翰海”的地方,是科尔沁草原的边缘。这里,平荡的地面不多,土丘连着土丘,还有不毛的沙丘,地平线附近视野不远。在这漆黑的夜里,除了李长庚诸位星君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树林里偶尔会传来奇怪的声音,其中,一种“哈哈哈哈”的大笑声最为令人毛骨悚然!那分明是人类的声音嘛!但椰子知道它决不属于人类,是猫头鹰吗?还是别的生灵在树林里徘徊、窥测?

在美国看电视动画片,听到一曲描绘可怕的森林的曲调很美的歌儿:

In the jungle, the
mighty jungle, the
lions sleep at night

在那丛林,那
蛮野丛林,有
狮子夜酣眠

镇赉当然没有狮子,但是有狮子的远房亲戚张三儿,就是狼。

意识到已离开岔路很远了,椰子快速做了个决定:横穿!

椰子跳下车,拉起牛头绳,离开了道路,穿过满地高粱茬子的横垅地,向左侧的小土丘走去。革命不分早晚,向左靠拢吧!

(四)

在土丘的顶部,椰子看到了土丘另一侧有光亮,那是豆绿色的火苗,跳动着。那是鬼火呀!

鬼火,椰子以前也见过,但不是一个人,也没有这么近!

原来这里是个坟场,就是所谓的乱葬岗。这当地人又偏偏管乱葬岗叫乱尸岗子,好象是尸横遍野似的,平添了一丝恐怖。

四年后,椰子在军营里写读书笔记时受到这个经历的严重影响。你看:

刀光闪时人头滚
尘土飞处村室空
尸迭山野风含臭
血溅江河水为腥
•••

刀鸣马啸数十载
骨为山丘血成湖
风扫寒夜磷光闪
草掩空城野鬼哭
•••

寡妇揩泪织机响
尸沃原野起壮苗
秋风吹拂白骨灭
竹帛刊载乱世豪
•••
(摘自《焚余•三国志读后咏》)

这是椰子平生写下的最血腥的文字了。都是给吓的!

其实,有欧洲诗人在回顾蒙古骑兵的铁蹄践踏到莱因河畔时,写出了更为血腥残忍的东西:

可怕啊
遍地的骷髅如何凶丑
恐怖啊
煎着尸体的沸油
死神抱着白姑娘拼命地搂
如花美人顷刻变成腐肉骨头
•••

老黄是有灵性的。它巧妙地回避着一座座坟头和甜草坑,穿越着乱尸岗子。

(五)

那甜草坑又是什么?甜草就是中药里的甘草。《药性歌括四百味》说:

甘草味甘
调和诸药
炙则温中
生则泻火

甜草多生在沙质山坡地。挖甜草通常要挖很深的坑。那时,人们多半没有什么环保观念,挖了坑也不回填。

过了乱尸岗子之后,椰子彻底采取了“信牛由缰”的政策,坐在牛屁股正后面,脸朝后。这样的坐法,万一来个张三儿什么的可以看到,因为它一定不敢从正面去惹老黄。

当年春秋五霸之第一霸齐桓公小白平定北戎时,也在翰海迷了路。不过,据书上描述,小白那时的翰海可比椰子眼下经历的可怕多了。敢情另外还有一个翰海?或是这近三千年的人类活动改善了它?不管这些啦,又不是考古!

却说小白的大军迷入旱海正在危急中时,管仲管老爷子正在身边。管老爷子也是咱们祖上的大圣人,小节方面问题不少,但具大智慧的。他当场搞了个动物小实验。这实验结果救了大军不说,还给后人留下一句美妙的成语: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那老牛呢?实践证明老牛也识途啊!因为老黄就这样慢吞吞地走啊走,终于在后半夜两点左右时,让椰子又见到了副食基地的小房。煤油灯影里,老陈大叔和小苏站在门口等待。

老椰子
2000年11月于纽约

怀念黄可鸣

可鸣去世的消息是同窗洛明自华盛顿打电话告诉我的。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从听筒中传来的洛明那低沉的、被压抑得变了腔调的呜咽。同窗好友为可鸣的早逝而悲哀、痛哭!你想,他才刚刚三十出头,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大家天南地北的,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尽力联络了所有能联络到的海外同窗,以大家的名义写了一份唁电,发到他生前的工作单位-南京工学院。如此而已。

现在,网上朋友要我写点儿东西怀念可鸣。我想,我义不容辞。我要用我笨拙的记忆和真实的感情为我那早逝的可鸣兄弟献上一篇晚来的挽歌。

可鸣生在书香门第,是在黑大校园长大的。事实上,他这一生几乎都是在这个或者那个校园中度过的。他的灵魂属于学校。

可鸣祖籍南方,但是松花江水的哺育、北国风雪的雕凿,赋予他一种典型的哈尔滨青年的特质,那就是直率、诚实、豪放、英挺还有别的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而一个下乡知青的经历,又为他增添了一丝淳朴,也许还有那么一丝野性。

吉大寒窗六年,无论在七七软件这个永不消失的温暖的大家庭中,还是在读研究生时,可鸣都是一名受人欢迎的角色。

在我个人的心目中,可鸣是个信得过的好朋友、好兄弟。

可鸣聪明而勤奋,学业在班里为上乘。

记得第一学期,他和我约定从头到尾做《基米诺维奇习题集》里的习题。这个目标最终没有完全达到,部份原因是因为我的腰扭伤后无法经常离开宿舍外出和他一起做题,但主要是《习题集》到了后面有许多繁杂并对我们所学专业来说意义不大的题。无论如何,这件事情反映了一种努力向学的热情和野心。

可鸣后来考取了专家系统方向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被分配去南京工学院任教。在南工,可鸣展现了他的优秀才华,为专家系统的科研工作在我国的发展、为南工的计算机教学,贡献了他的心力。他在南工受到了应得的赏识和重用。在七七软件班毕业生中,他是第一个被提为副教授的。

可鸣不是个书呆子,他秉性爱动,爱玩儿,甚至有些贪玩儿。

有一年,纯粹是为了起哄的缘故,班上有十八个男生剃了光头,这当中有自愿的,也有被强迫执行的,反正最后就剃了这么多,在吉大的历史上创造了一次小小的奇迹。可鸣是剃光头的积极倡导者和行动队的成员之一。看一看这张“十八个秃子”(照时缺席几个),坐在台子上中间手拿帽子的是可鸣,站立一列前面第二人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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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鸣爱好体育,尤其喜爱排球。据他自己说,排球也是他的姻缘之球。他的恋爱就是在课余切磋排球中发展起来的。

作为一个如此聪明英俊的青年,可鸣自然有不少女性爱慕者。就说有那么一天,我受人的委托来向可鸣打探虚实。

可鸣了解了我的意图后,就说:晚上,我去你寝室谈吧。

到了晚上,可鸣来到我的寝室,手里提着一只“老韩头烧鸡”、一包“老韩头干豆腐卷”和一瓶白酒。他又邀来了他的黑省老乡卓军(Hydrogen)和毅明(大抱乙)。当着三个朋友的面,可鸣宣布,他已置身在轰轰烈烈的恋爱之中了。

保密工作做的真不错,以前确实没有人看出来。宣布之后,两人也就不再避讳了。

可鸣在读研究生时患了肝炎,后来虽然基本治愈,但是,肝病最终还是成为他的致命之疾。

据说可鸣病危的时候,刘叙华老师正在南京。刘老师想去见见他,被他婉拒。他不想让老师见到他病重的样子。

可鸣在事业的崛起之时去世,真是令人惋惜!据说在他去世之后,南工方面对他给予高度评价,学校为失去一颗“新星”而难过。

人谁不死,早晚而已。我想说,可鸣兄弟,对咱们一介书生来说,不想“生当鼎食死封侯”,只要生前对自己的所爱、所求尽了力,死后工作受到充份肯定,这就够了,“男子平生志已酬!”

老椰子
2000年于纽约